干物十五加二

【罗浮生x罗非】可念不可说

         “你看不出来我喜欢你?我以前从没喜欢别人,我喜欢你,四个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样够不够?”
        罗非坐在那把白漆雕花高背椅上,双手撑着一根末端弯曲的拐杖发呆。他没有太在意罗浮生说的话,也不想分辨这是玩笑还是认真的,刚刚目睹的尸体那道胸口血淋淋的大口子横在他面前。刺耳的“咔嚓”声伴随着细微火花飞溅的声音,证据被保留在本杰明那台新式相机里,印刷出来的血迹还是不免失真。他的太阳穴里似乎从小就滋生了什么冥顽不化的病毒,总在他需要聚精会神时啮噬他的思绪,又反哺出无数细枝末节的疼痛来。
        他站起来,腿有些不稳,小曼立刻递了个玻璃杯,一边动作迅速地往他掌心里倒几粒胶囊。罗非到现在都没有适应除泡的药之外的一切物理性颗粒进入他嗓子时那种膈应的感觉,但是为了暂时的安息,他和着水硬生生吞了下去。“二当家,近些天罗某身体有些不适,加上案情繁琐,照顾不周之处还请多多担待。天色已晚,若没有别的事,可以请回了。”
        罗浮生抓着他的胳膊,看着那眉毛紧蹙的腕上青筋都出来了,实在捧着一条棉花软乎乎地不敢用力:“罗非。”罗非抬眼看他,眼睛里寒冬腊月的水面一样一点波澜都没有,为了礼貌回应略微带了一点“请你说下去”的神采,可这种神采也是飘忽不定,让罗浮生舍不得牢扣的,抓得越紧,那人退避三舍地越快。罗浮生看着他,似乎是隔着一层铜墙铁壁和关押成千上百陷害入狱囚徒的监狱那样不可触及。他又松开,点点头,换上了满不在意地笑容,眉眼弯弯的时候露出藏在左眼睑里的一颗小痣,似乎是某种隐秘的人格在发出不可宣扬的讯号。他挑了挑眉,望着鞋尖“嗯…了一会儿,把手插进裤兜,摩挲了一下枪把上刻的“洪”字,慢慢踱到门口,转头轻佻扫过罗非和小曼。小曼吓得手有点抖,药丸窸窸窣窣地撞击着塑料瓶身。
        好像暴风雨快要来时出人意料地没有打下一滴雨点子,那一阵阴风就那样安然无恙地过去了。罗浮生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说了句:“探长保重。”就消失在了罗非的视线里。
        罗非擦了擦额头,一阵冷汗冒了出来,当然不像小曼是被吓的,他是被疼的。他劝小曼回家,小曼摇头,“你这药多久没开了?好不容易压一压,怎么好了一会儿又犯了?”她坐在沙发上泡了一杯茶,见罗非一个字没说一直把手上的那枚什么装饰都没有的普通环戒摘了又戴戴了又摘,实在憋不住,有些气急败坏地戳了戳他:“探长!你还是得要命呀!”
         罗非答非所问,盯着小曼看了一会儿:“没事,我没事。罗浮生呢?”
        “走了。”小曼差点没忍住摸他的额头看看是不是烫手,把泡好的茶往他那推了推。
        “走了?”一团乱麻。罗非已经分辨不出上一秒和下一秒的差异所在,记忆和现在看到的东西扭曲几个八分音符混乱地在不知名纬度拉拉扯扯。他一大口把还没有凉一会儿的茶强迫性地喝下。灼烧的刺痛感占据了他的舌头和口腔,那股令人难忍的酸涩也褪去了半分,使他有了半刻的清醒。小曼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她杏目圆瞪,看着他好半晌,泄了气一样抱着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探长,罗浮……二当家,好像很生气。”她看着罗非在沉思,继续说了下去。
        “二当家也是个叱咤风云的玉阎罗,黑白两道都玩牌似的,天天给你无事献殷勤不说,暗地里偷偷护着你好几回了。哪个小姑娘都受不住这么好的。”
        “我不是小姑娘,小曼。”罗非低下头,解释性地没有起伏地说了一句。他感觉那种苦涩又在生命力顽强地爬回他的舌苔。
        “就是因为你不是小姑娘,这样说来,他就更没理由对你好了。你说,他不是这么这么在乎你,图什么呀?”
        罗非愣住了,卡着块鱼刺似的哽咽在喉,几个辩解的词要说不说的,还是自觉理亏地吞进了翻江倒海难受得紧的肚子里,湮没在他的最隐秘的肺腑之言中。小曼看着罗非瘦削的藏在大衣里的颀长身形,又眼尖在他的头顶找到一根白发,趁他不注意拔出来:“本月第三根。”
        罗非捻过这根白头发,看着它在灯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像异形棱镜折射出很多个时间点的景象。罗非故作老成喝的第一杯咖啡,罗非第一次用放大镜观察这个世界,第一次看到尸体呕吐的那个墙角,翻烂的那本解剖学,上个星期刚吹过的本杰明送他的三十岁生日礼物萨克斯。以及第一次钻心刻骨的头疼和无数次亲眼目睹却无能为力的生离死别。他把头发扔进垃圾桶,看着它在空中旋转着下落,起身走回了卧室。那是他第一次对别人失礼,没有跟在场的女士说晚安。
        罗非并没有立刻就睡,他打开他的箱子,找出他记录案情的那个带扣牛皮簿,从第一页开始看起。第一桩,因财起意,一人死亡,两人重伤。第二桩,情杀,一尸两命。第三桩,报仇,被及时制止,但嫌疑人精神防线崩溃,治疗一段时间后乱吞铁器致死。第四桩,第五桩,罗非一行行看过去,蜻蜓点水扫过去却被水里的淤泥缚住双腿一样挣扎不开。他越想躲,无数种负面感情越是嚣张地咧着嘴,串通了供词判他无期徒刑。他感觉自己的职业生涯必须到此为止,他在漩涡里呆太久之后习惯了天旋地转,双脚真切踏到地面上时又恍惚很长时间。他不知道把了无牵挂当做借口掩饰了多少次他害怕接受一切真请也好假意也罢的过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那种他渴望已久的东西生出一种近似敬畏的洁癖。他觉得一定是被痛苦的视觉体验控制太久,不自觉的就对温暖的,不是死的东西有种刺眼的回避,像山洞里生活了很久的失踪者,对于洞外的阳光感到生理上的不适。但是某种执念一直不死不休地在脊髓里攒动着,让他必须时刻保持冷静坚守他身为一名侦探的本质,专注,理性,从来不害怕挑战,也不沾染污浊。
         “我觉得你压力太大。”那天罗浮生把手里转着的枪往桌上一搁,戴着短指皮手套开始给他太阳穴按摩,按着按着把头轻轻搭在他肩上往他红透的耳朵旁边吹气。罗非想挣开,却在犹豫间想给自己一个“活着还行”的机会,僵着任自己升温。罗浮生在他肩膀发麻之前又正襟危坐了,指尖从他的脖子后方顺着脊椎滑到了尾骨上方。“放松。”
        罗非灵魂回位了,猛地站起来看着罗浮生停在半空中的手,想做个什么系上领口扣子的动作,发现自己扣子根本没扯开,只碰到了自己的喉结。罗浮生没说话,也不再做什么,只用小刀灵活地拿了个苹果来削,一刀削到底,剩一条长长的苹果皮。他那把刀也许抵着过别人的小腹,也许刀背轻轻威胁过别人的颈动脉,但现在,它仅仅用来削苹果。苹果在他修长的指尖转动,被削成艺术品。他明明知道罗非不接,还是递过去,递到一半又堪堪收回来笑了,自己咔嚓咬一口:“得,忘了探长洁癖。”
        罗浮生吃了一口,皱眉吐了出来,苹果残缺着身体埋进了垃圾桶。罗非问:“怎么了?是不是太酸了?下次我叫小曼买过。”罗浮生道:“是太酸了,大概自己搁这久了没人吃,活活给自己憋坏了。”罗非思索一下,家里实在没人来,这一叠苹果外表看着风光,不知道放了多久无人问津。他知道罗浮生在说自己就是那个苹果,笑了笑:“二当家似乎别有所指。”
        “说的就是你!”罗浮生提高了声音,“你告诉我罗非,你为什么跟个刺猬一样,别人眼巴巴对你好你推开,想着天下大义了?守着戒律清规当和尚了?你怕什么?”
        你怕什么?
        罗非惊醒了。他发现自己趴在台灯下面睡着了,胳膊底下垫着那本笔记,正好翻到了夹着罗浮生和他唯一的一张合影的那页。照片因为天天风尘仆仆带来带去泛黄了,里面的两个人还是笑容灿烂。罗非那天心情好,罗浮生跟着也心情好,在码头的大拱门合了照,两个人距离不近不远的,罗非手里还提着罗浮生给他带的生煎包。那时候刚认识,罗浮生就对罗非格外关照。罗非常提防着怕他那个混混痞子扎堆的码头惹出什么事儿来,确实,在罗非调到这里之前,那地方是警司的头疼地带,罗非一来,接线员耳朵都清静了不少。但门卫可就事情多了起来,三天两头被罗浮生用枪指着脑袋让他放自己进去。罗浮生每次也不愿意多解释解释,只是盯着表数数。门卫心里也跟着数数,数着数着就哆嗦着退到一边去了。罗非看见罗浮生那张着实算得上十分好看的脸,心里的警报扑啦啦拉起来,怎么了,洪帮是想进一步扩展在警方的势力?还是最近地租的事儿?
        那二当家找他作甚呢?他只是个侦探。虽然不差钱,但也常被人可怜工资少,天天跑外勤,虽然也是为人民观众声张正义,也确实权力不大。这样,罗浮生进,罗非退,罗浮生笑眯眯进,罗非也礼貌性微笑地退,到后来罗浮生干脆皱着眉头要不是因为心软直接威胁他了,他还是礼貌性微笑地保持安全距离。
        他怕什么?他绷着一张弦,算计着几尺几丈好全身而退,接了超负荷的案子,该见识的不该见识的全让他体验了一遍,再凶再狡猾他都不畏畏缩缩,他兴许是怕,也许是累,是不适应。而且他的周期古怪的颠倒过来,入行时愣头青一样仗着自己智商高也没觉着哪儿不好,久了就感觉自己离情绪起伏的范畴越来越远,心里时时是一望无垠一马平川,感觉就像,他思索一会儿,一个死人。兴许是太多次代入进案件,他不允许自己的波动影响思考,久而久之,他周围的热闹开始排斥他本身,不适应,不适应街道上的笑声,不适应热乎乎的食物,不适应罗浮生的接近,不适应他的拥抱,以及落在自己嘴唇上无意有意的吻。
        他觉得自己有些怪异,脑子里的字符和线索成了密密麻麻又粘稠缠人的蛛丝,锁住他偶尔深夜梦醒时分时可念不可说的,在某个和谁一起交织在床单上,像窗外婆娑树影般交融缠绵的定格画面。他兴许只能想想,又只能独自生火取暖,他期望越大的事物越靠近,他就本能触电般回避。矛盾让他痛苦,他头疼,心也刀绞一般。他越想看看罗浮生的脸,脖子,手臂,腿,宽肩窄背,越告诉自己不能。没谁规定他不能,但是他好像冥冥中形成了反射,让他无意识背书一样“二当家幸苦了,请回吧。”“多谢二当家出手相助,罗某感激不尽。”“二当家又破费了,希望不要耽误二当家的时间,我早饭可以自己解决。”“二当家多大了?这些花儿还是送给心仪的姑娘为好。”
        他不想说这些,他想说浮生,你下次不要走那条路,那条路绕远了,生煎凉了。他想说浮生,你送的花极好看,浮生,你今天也极好看。罗浮生请他去看戏,他想着应该自己请而不是拒绝说晚上要弄该死的实验。罗浮生咬着他的耳垂,他应该回应他一个缠绵的吻而不是站起来理自己的衣服。
        可他不行。他失去了这种让自己快乐起来的能力。而且没人能教他。他生病了,绝不是副作用极大的止疼药可以解决的那种病。他好不了了。
        第二天罗浮生没来,倒是前前后后十来个医生堵住了罗非家的门。罗非一眼望去,有问诊二十年的老中医,也有金发碧眼提着药箱子的洋人,给他听心跳,把脉,让他想到自己实验台上的兔子。他被检查了个遍,开了十几页纸的药,送到罗浮生手上前交到一个负责的那里过目,把吃了有一丁点不适的全挑出来然后骂一通:“二当家交代了选舒服的吃舒服的吃,尽量少吃少吃多给建议,你们脑子不好使?”最后挑来挑去还是一长串纸,叫人去取药,分门别类帮罗非放好,给了剂量注意事项,负责人弯着腰给他一封信,鞠了个躬就带着白大褂们走了,还细心地带了门。
        罗非看着花花绿绿的,都是泡的,没有一个是要他拼死拼活咽下去的,心里又泛起苦涩,直直到达他的舌根,他几乎下意识想把药一次性全吃下去看自己会不会死。这样他就能不用吊着天理伦常地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犹犹豫豫让罗浮生见自己一面。他死了,他来,没什么不对,朋友一场,他也不用躲。
        他坐一会儿,点了一根雪茄,抽完了打开那封信。他头一次发觉他不是纯粹莽夫一个,他的字好看,瘦金体像雕刻在博物馆的藏品上一样。信纸边框镀了金,想来也很名贵,却只寥寥数语:探长想些什么,我猜不到,但你也知我不忍对你做绝。以后有人每月为你检查身体,以后不再叨扰,望身体健康,事事如愿。罗浮生。
        罗非看了好久,每个字盯着几分钟,终于字抽象了,变成他看不懂的符号。他自欺欺人地以为这些东西的集合表达的意思也是令人费解的,于是再看一遍,标点也不错过。他觉得外头的阳光都斜了,把信规规整整均匀地叠起来塞进大衣的内口袋,站起来,一切场景从虚拟的记忆宫殿实体化地将他拉扯进某个心心念念的虫洞,罗浮生倚在门边,吊儿郎当又极认真地对他说: “你看不出来我喜欢你?我以前从没喜欢别人,我喜欢你,四个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样够不够?”
        够了。这样已经太够了。就这样吧。天下歌舞升平,所爱终成眷属。电视剧都拍不出这样令罗非可以安安稳稳睡个好觉的结局。

        罗非再看见罗浮生,是在一次酒会上。他要去调查混迹酒池肉林的嫌疑犯,跟着他来到了酒店大堂。大堂里放着黑胶碟的音乐,热情洋溢的曲子让男男女女都砸着鞋跟十指相扣跳舞。隔着人群,隔着三个月零五天的失眠,隔着他自作自受不愿靠近的仅仅十米,罗浮生站在桌子上,脱了外套,仰着头举着一瓶酒准备吹了。液体顺着他的喉结滑下来,滑进他黑色的衬衣里,也许滑到他结实的小腹上。他的袖扣被解开,稍稍挽上一节,腕上罗非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一只不怎么符合他张扬性格的表,滴滴答答记录着挣扎困苦的分秒。
        他站在人群中,觉得自己有了反应。头一次,他没有羞耻,他也没有耳鸣,他站在那里,头脑异常地清醒。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他终于也是个死过一遍又爬起来的活人。
        罗非给了空气一个拥抱,他觉得这个生平第一次的主动会随着空气在罗浮生酡红的脸颊上印下某种标记。然后他转过身,推开门,守着可念而不可说,又小心翼翼地走回了自己的山洞。这次他再没有接触光线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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